辛西娅·欧芝克(Cynthia Ozick,1928— )是20 世纪70 年代以来最重要的美国犹太作家之一,被誉为“犹太人的后现代代言人”(王祖友2004:4)。2012 年,肖飚基于博士论文出版了英文专著Highlighting Moral Ethos in Diasporic Space: On the Jewishness in Cynthia Ozick’s Fiction(《在流散空间凸显道德意识:论辛西娅·欧芝克小说中的犹太性》),将欧芝克的小说与其艺术观结合起来,对小说中的犹太性加以评析。该专著不但是国内首部研究欧芝克的英文专著,而且也是研究当代美国犹太文学的重要成果。今年,肖飚的新作《辛西娅·欧芝克小说中的犹太性研究》(以下简称《辛》),作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结项成果,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辛》将历史、文化和理论研究与文本分析相结合,回顾当代美国犹太小说的发展历史,“梳理欧芝克小说文本表现的犹太性”(肖飚2021:2)①本文对《辛西娅·欧芝克小说中的犹太性研究》的引用均出自同一版本(肖飚. 2021. 辛西娅·欧芝克小说中的犹太性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页码。,对国内欧芝克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辛》选取欧芝克的13 篇短篇小说、3 篇中篇小说和5 部长篇小说作为目标文本,运用流散空间理论,在横向和纵向的比较中,分析欧芝克如何继承、发展当代美国犹太小说的书写特点。除绪论和结论外,《辛》的主体部分包括以下内容:第一章《当代美国犹太小说及其犹太性的文学表现》,廓清欧芝克小说犹太性的研究背景;第二章《创作的焦虑》,讨论欧芝克对犹太人与作家双重身份矛盾的认识所引发的创作焦虑及其在小说中的表现;第三章《“米德拉什”式文学书写》,分析欧芝克对犹太历史和立场的“米德拉什”式文学讲述和阐释;第四章《潘神/摩西视域下的历史书写与自然书写》,将犹太历史置于多元文化语境下加以审视,探讨潘神/摩西视域下的历史书写与自然书写所反映的犹太品性;第五章《思想的厄洛斯》,解析欧芝克小说中女性形象所表征的犹太性。在《辛》的写作过程中,作者广泛收集和阅读国外相关文献,其中包括外文著作91 部、外文学位论文51 篇、外文期刊论文154 篇,这为专著内容的全面性、系统性和前沿性奠定了基础。经授权许可,《辛》引用了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路易斯·哈拉普(Louis Harap)、桑福德·平斯克(Sanford Pinsker)、阿尔文·罗森菲尔德(Alvin Rosenfeld)、露丝·维斯(Ruth Wisse)等多位著名犹太文学评论家的观点。
难能可贵的是,肖飚关注到当前国内欧芝克研究的薄弱方面,并在《辛》中进行了深入探索。例如,欧芝克是一位有着“犹太教深厚历史意识和道德意识”的犹太女作家,然而“鲜明的犹太性特征既是欧芝克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其局限性所在”(11);对犹太人与作家双重身份矛盾的认识既让欧芝克的内心饱受煎熬,也成为其文学创作的原动力。如果说欧芝克的文学创作“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美国犹太文学的定义”(1),那么《辛》则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欧芝克的评价,因为《辛》遵循文学伦理学批评原理,不仅分析了欧芝克创作的特征,而且阐释了这些特征的形成过程和原因。
《辛》依据文学伦理学批评原理,明确聚焦欧芝克小说中的犹太性,透过表象抽丝剥茧般揭示了其内涵与生成机制,彰显了肖飚对研究对象的深刻把握和理解。文学伦理学批评“不仅要对文学史上各种文学描写的道德现象进行历史的辩证的阐释,而且要坚持用现实的道德价值观对当前文学描写的道德现象作出价值判断”(聂珍钊2012:48)。文学伦理学批评“运用审美判断和艺术想象的方法研究文学”(聂珍钊2012:48),它的视角和立场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下的。在“时空压缩”的全球化背景下,第二代美国犹太作家逐渐适应美国社会并成为其重要组成部分。与第一代美国犹太作家相比,第二代美国犹太作家的社会影响力更大,他们既探讨犹太性及大屠杀造成的创伤问题,同时也思考民族同化危机及身份建构问题(徐丽、吴迪2020)。作为第二代美国犹太作家的杰出代表,索尔·贝娄(Saul Bellow)和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分别于1976年和197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标志着美国犹太文学开始走向辉煌。从20 世纪80 年代开始,第三代美国犹太作家的作品不断问世、屡屡获奖,其对犹太伦理道德的传承与反思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关注。对犹太性的回归成为当代美国犹太文学的核心张力,为美国犹太文学“开辟了新的发展方向”(王守仁2002:267)。
犹太性是犹太文学的基本标识,刘洪一(2002:27)认为它是“以文学方式对犹太文化要素的消解和运用,以及由此而体现出的综合的民族性品质”。乔国强考察了反映在现当代美国犹太文学中的犹太性,并对其内涵作了如下概括:
“犹太性”主要是指犹太作家在其作品中所表达出来的某种与犹太文化或宗教相关联的思想观念。一般说来,这主要体现在某犹太作家本人或其作品中人物的思维方式、心理机制以及任何能表现犹太人在生活、性格、语言、行为、场景等方面的特点的东西。因此,“犹太性”可以分为两个层面, 即宗教层面的犹太性与文化层面的犹太性。比较之下,前者是比较容易辨别的;而后者则主要是通过看作家或者说作品中的人物是否使用了犹太人的语言以及语言表达方式,举手投足、穿衣戴帽等是否符合犹太人的习惯等来辨别。(乔国强2008:17-18)
由乔国强的定义可知,美国犹太作家的创作都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了一种犹太情结,体现了犹太民族的文化底蕴。肖飚指出,在欧芝克看来,“虔诚地遵守与上帝所立的契约”是犹太性的核心特征,犹太性“源于约法思想”,主要有四种表现形式,即“历史意识”“抵制偶像崇拜”“甄别差异”和“坚持学习”(50)。欧芝克是第三代美国犹太作家的代表之一,“倡导以文学实践表现民族性”,其作品因“浓郁的犹太品性而独树一帜”(6)。欧芝克认为,“流散背景下的创作或者思想,要想不朽,非凸显犹太民族性不可”(8)。在身份问题上,欧芝克表现得异常坚定,她对自己的犹太身份直言不讳:“让别人争做凑巧生为犹太人的小说家吧,我,首先是犹太人,然后才是作家。”(Ozick 1983:188)
肖飚指出,“身份的双重性、犹太道德伦理与美学实践的冲突引发了欧芝克的创作焦虑”(77)。根据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伦理诗学理论,艺术的真正使命应该是“突破造型、影像的禁锢,将存在从阴影之中挪开,从而敞开通往和亲近他者的道路”(转引自胡继华2015:105)。然而,这一使命却被延宕了,现实中的艺术“凭靠形象造境,造就了一个封闭的孤立绝缘的世界,将时间冻结在形象之中,机械地复制存在,使存在僵化。文学人物被囚禁在一种非人的间隙之中,难耐永恒焦虑,一如柏拉图洞穴之中面对影像流转而迷失于实在世界的囚徒”(转引自胡继华2015:102)。列维纳斯将形象视为阴影、影像、类像、偶像的隐喻深刻地触及了虚拟世界的本质,与诺瓦利斯(Novalis)所提出的人类对蕴含在形象当中的神话暴力的忧惧不谋而合。作为犹太人,欧芝克坚决抵制偶像崇拜;作为作家,欧芝克却有可能沦为偶像制造者。这使得欧芝克在早期创作生涯中,常常陷于创作焦虑之中。
肖飚指出,在欧芝克看来,抵制偶像崇拜的戒律同样无条件适用于美国犹太作家。欧芝克在文学书写中展开了捣毁偶像式的实践,她运用平行逻辑来拆解创作要素,“将创作想象成非主观意愿导致的意外”,其所塑造的创造者形象的创造行为“似乎缺乏内在动机和主观意愿”(79)。这种做法虽有悖常理,却不失为她消除创作焦虑的一种可能的方式。于欧芝克而言,否定、解构艺术创作者及其塑造的人物形象的身份是她消解创作焦虑的另一种可能的方式。欧芝克早年曾挣扎于犹太性与想象力的矛盾之中,为了理解犹太思维模式,她阅读了大量有关犹太文学和文化的书籍。针对一些美国犹太作家一味迎合美国主流意识形态而忽略了犹太性的现象,欧芝克进行了激烈抨击:“我们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但如果我们选择了全人类而非犹太人……我们的声音就完全听不到了。”(转引自徐崇亮1996:120)正如艾兰·M.考瓦尔(Elaine M. Kauvar)所言:
我们的后现代社会面临着另一个历史现象——同化的冲动,它将不仅影响犹太历史,而且影响美国历史。欧芝克对这一现象所作的描述适用于所有文化,尤其是犹太文化。所有文化都必须向同化开战,以保持其传统生生不息,并使其历史具有意义。(Kauvar 1996:xxi)
欧芝克植根于犹太文化土壤,从丰富的民族历史典籍、神话传说中提取素材,创造出了以犹太伦理道德为基础、犹太历史为背景、新意第绪语为载体的“礼拜式文学”(liturgical literature)。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一种观念”(8),“礼拜式文学”凭借强烈的道德力量震撼了20 世纪美国文坛(乔国强2008),掀起了一股富有犹太精神的创作新风。
《辛》将欧芝克小说中的犹太性置于美国犹太文学的大背景下来加以研究,不仅抓住了作家及其作品的个性特征和文化品格,而且体现了对特定历史语境和文化背景的充分观照。
《辛》从女性主义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后现代叙事研究和文化研究等多个视角对欧芝克及其作品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展现了肖飚富有穿透力的辩证思维。
肖飚将欧芝克小说所呈现的各种矛盾归结为三类:一是文学家和犹太人身份的内在矛盾;二是在流散语境中,非犹太文化与犹太文化的矛盾,即潘神与摩西的矛盾;三是正统犹太教与女权主义思想的矛盾。“平行逻辑是犹太教用于处理矛盾分歧的辩证哲学方法”,以“超越时空的辩论”(54-55)为标志性特征。肖飚指出,欧芝克从犹太文化中汲取营养,借助平行逻辑,在其小说中辩证地揭示并化解了上述三类矛盾。
《异教徒拉比》是欧芝克的早期作品,其复调特征是“运用犹太平行逻辑,对犹太性与想象力的潜在分歧与对立进行细节化文学演绎的结果”(258)。在《手提箱》中,欧芝克试图通过对人物经历的细致刻画来表明,“正是犹太大屠杀的苦难经历,将犹太人与非犹太人分了开来”(173)。肖飚认为,《被雇佣着》中的卢申斯基道出了欧芝克对犹太文化特异性的理解,即“犹太文化深重的历史意识是任何外部力量都无法抹杀与改变的……历史意识已成为植入犹太人骨髓的集体文化基因”(177)。犹太性从宗教意义上将散布于世界各地的犹太人联系在一起,正因为如此,美国犹太文学必然以犹太性为基调。在分析《普特梅瑟与赞西佩》《信任》和《天堂的普特梅瑟》之后,肖飚总结道:
欧芝克小说对犹太民族历史的重构、对个人历史的想象,呈现出对历史既建构又质疑、解构的矛盾立场。建构的立场表现出欧芝克浓厚的犹太历史意识,质疑、解构的立场表现出犹太文化对偶像崇拜的抵制……欧芝克小说中的自然书写表现出对自然既抵制又妥协的矛盾立场,折射出犹太文化对待自然的基本态度。(209)
在《升空》中,欧芝克塑造了露西这一深受犹太婚姻关系压制的女性形象。露西所受的压制是灾难性的:话语权丧失、主体性剥离、理想湮灭。“面对正统犹太教与女权主义思想的冲突与对立”(215),欧芝克一方面明确表示与女权主义思想存在分歧,另一方面呼吁对正统犹太教女性观进行改良。就某种意义而言,露西的思想之旅是欧芝克“‘思想的厄洛斯’的实践与胜利”(225)。在《犹太泥人》中,欧芝克“解构了犹太泥人传说的男权本质,实现了对正统犹太教女性观的女权主义文学改写”(230),折射出犹太文化“融而不化、融而不亡”(231)的特征。在《食人星系》中,欧芝克塑造的母亲形象有着“强大的理性思辨意识和能力”,彰显了“犹太女性的标志性特征”(242)。《披肩》中罗莎在犹太大屠杀背景下的思考和判断,“呈现出显著的辩证统一特征”,改写了“人们对母亲的传统认知范式”(250)。
文学伦理学批评是在整合西方伦理批评和中国道德批评的基础上创建的一种融通中外的文学批评方法,对建构本土文学理论话语体系、发出中国学界自己的声音具有重要意义。中国语境下的英语文学研究要“坚持以中国现实问题为导向,强调外国文学研究的应用价值”(王守仁2015:2)。目前,中国文学批评面临着“伦理道德价值缺位”的困境,我们“应该肩负起道德责任,以实现文学伦理道德价值的回归,而文学伦理学批评就是达到这一目标的重要途径”(聂珍钊2012:47)。《辛》对欧芝克所进行的中国版“米德拉什”,遵循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价值定位和价值标准,深入探讨了欧芝克对犹太文学书写传统的继承与创新,揭示了其为实现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所付出的努力。《辛》为文学批评研究者参与当代中国伦理道德建设提供了成功范例,因应了促进文明交流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需求,体现了作者开阔的国际视野、深厚的人文情怀和强烈的文化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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