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一词是从哲学和数学领域引入的语言学术语。Russell(1923)在《论模糊性》中写道,“所有的语言或多或少都是模糊的”。Zadeh(1965)在《模糊集》中提出以隶属度来解决传统集合论中的二值逻辑问题,即对于像“好人”这样外延不确定的概念可以在[0,1]的区间内连续取值。这一观点的提出标志着模糊理论的诞生。伍铁平(1979)在《模糊语言学初探》一文中将模糊语言学研究引入中国。
Zadeh(1965)提出的模糊性是指概念外延边界的不明晰性,这在词语及其意义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因此,国内外学者一开始认为模糊语言学只限于研究词语或语义上的模糊,如Lakoff(1973)、Kempson(1977)、石安石(1994)、张乔(1998)。Leech(1983:99)从语用学的角度提出语用歧义的概念,认为同一句子在不同语境中可能会有不同的隐含义。Channell(1994:18)认为模糊语言现象包括模糊附加语、模糊言外之意和模糊词语。俞东明(1997)指出语用模糊指的是说话人在特定语境或上下文中使用不确定的、模糊的或间接的话语向听话人同时表达数种言外行为或言外之力的现象。基于Leech(1983)和Channell(1994)的观点,本研究认为,庭审语境中被告人话语的模糊性特征不仅表现在词汇层面,也表现在语音、句法和语篇层面。
作为一种典型的机构话语,庭审话语具有准确性和严谨性的特征,但在具体的法庭话语实践中,不乏模糊语言的出现,此现象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Gibbons(2003)指出,在审判过程中,复杂的英文句型结构和句子中指代不明的词汇能够造成话语意义的模糊性。Kredens(2015)认为,词汇的模糊性会引起罪名界定的法庭争议。Snoddon(2019)和Chiba(2020)从立法角度阐述了模糊语言存在的必要性。毛凤凡(2006)从语用学的角度分析了庭审语境中使用模糊限制语的必要性,并提出由模糊语言诱发的互动结构的复杂程度是法庭冲突的指标器。刘荷清(2007)基于目的原则,将庭审话语的模糊性分为修辞性模糊和语音性模糊,并指出模糊语言具有自我保护、故意隐瞒信息、填补词汇空白和维持面子等语用功能。崔凤娟(2017)以美国辛普森案件为语料,揭示了庭审中模糊语言与权力之间的动态关系。国内关于模糊语言的研究多集中在词汇层面,句法和语篇层面的研究较少,语音层面的研究更是罕见。为弥补已有研究的不足,本研究运用会话分析法,借助Praat 语音分析软件,从语音、词汇、句法和语篇四个层面来分析庭审互动中被告人模糊语言的特征及语用功能。
本研究以刑事案件中被告人的话语资源为研究对象,从《现场》栏目①参见http://tv.cctv.com/lm/xc/。《现场》是由中央电视台社会与法频道播出的一档法制节目,其前身为《庭审现场》,《庭审现场》自2019 年10 月起更名为《现场》。节目客观地记录庭审过程,给电视观众提供了与法庭“零距离”接触的体验。本研究中语料来源的标注形式为:(电视节目专题名称+节目播出日期)。中随机选取了25 起刑事案件,并根据Jefferson(2004)提出的会话分析转录惯例②主要转写符号说明如下:1)[表示话语重叠;2)=表示紧随话语,通常位于上一话轮结尾处或下一话轮发起前;3)(.)表示话语内部及之间的时间空当,意为0.1 秒,当大于0.1 秒时,括号内直接标示数字;4)::表示该符号前的语音的延长,:越多表示语音延长时间越长;5)> <表示该符号中间的话语比其他部分速度快;6)< >表示该符号中间的话语比其他部分速度慢;7)° °表示该符号中间的话语比其他部分音量低;8)↑表示音调突然升高;9)(h.)表示叹气;10)-表示话语突然中断。将所有案件的庭审视频片段转录为书面文本,建成一个库容约80000 字的语料库。我们从语音、词汇、句法和语篇层面对语料中的被告人模糊语言进行分析、分类和归纳,探究其特征及语用功能。Praat 语音分析软件被用于对庭审话语中的语音信号进行分析、标注、处理及合成,并形成基频图、停顿时长图、音高图和音强图等。
经分析,我们从被告人的话语中共发现361 处模糊语言现象。经过分类归纳,我们发现被告人模糊语言在语音层面的主要特征为发音不连贯和音高渐弱,在词汇层面的主要特征为使用了模糊限制语、模糊情态词、模糊指示语和委婉语,在句法层面的主要特征为成分省略,在语篇层面的主要特征为间接回答和无关回答。语料中被告人模糊语言各特征的出现频次和占比情况如表1 所示。
表1 被告人模糊语言各特征的出现频次和占比情况
发音不连贯音高渐弱模糊限制语模糊情态词 指示语 委婉语 成分省略模糊 间接回答无关回答 合计频次 48 39 123 61 10 16 18 27 19 361占比 13.30% 10.80% 34.07% 16.90% 2.77% 4.43% 4.99% 7.48% 5.26% 100.00%
由表1 可知,被告人模糊语言语音层面特征的占比为24.10%,词汇层面特征的占比为58.17%,句法层面特征的占比为4.99%,语篇层面特征的占比为12.74%。具体来说,被告人以使用模糊限制语为最主要的模糊策略,其占比为34.07%。模糊情态词的占比次之,为16.90%。发音不连贯和音高渐弱分别占比13.30%和10.80%。其他模糊性特征的占比均在10.00%以下。下文结合例子具体分析各层面的模糊性特征。
在庭审互动中,被告人出于紧张、羞愧或不愿言明等原因,常常会在话轮间停顿造成发音不连贯。
(1)01 公诉人:你当时是,呃:::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报案呢?
02 (1.1)
03 被告人:°出于什么原因°?
04 因为我觉得(0.8)他跟我一起自杀的嘛,但是我(1.5)呃::后来(0.4)
05 又因为(2.2)(h.)怎么说呢,(0.7)
06 就(0.2)这-这种情况应该是(0.3)不对的。
(两男子相约自杀案,2019-11-23)
例(1)中,在01 行话轮,公诉人就被告人的报案原因发起问话。在沉默了1.1 秒后,被告人以低音量重复了问句,以给自己思考的缓冲时间。被告人接下来在04—06 行话轮的回答虽然有发声现象,但整体上可看成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气息停顿。Cruttenden(2002:30)认为气息停顿可以分为有填充停顿和无填充停顿。在04—06 行话轮,被告人使用了大量无实义的有填充停顿标记语,如“呃”“后来”“怎么说呢”“就”,而且话轮中有多次长时间的无填充停顿(如图1 所示)。发音不连贯造成了语音层面的模糊性,表现出被告人思维的不连贯性。被告人很可能在为组织有利于自己的恰当语言而下意识地拖延时间。被告人的不连贯发音填补了会话空白,同时也体现出其在未组织好语言的情况下,仍受机构身份的限制,即作为被告人有义务回答公诉人的问话。
图1 04—06 行话轮的基频及停顿时长图(部分)
(2)01 公诉人:根据尸检报告,死者身上有多达20 余处↑的伤口。(.)
02 这些伤口是你造成的吗?
03 (0.6)
04 被告人:我记得(.)我没有戳他那么多刀(0.4)°好像°。
05 公诉人:那么你可以解释这些伤口是谁造成的吗?
06 被告人:°我不知道°。
(抚养费引发的命案,2021-05-15)
例(2)中,在01—02 行话轮,公诉人讯问被告人是否用刀袭击了被害人。在沉默了0.6 秒后,被告人通过模糊限制语“我记得”和模糊情态词“好像”间接承认自己有袭击行为。但在06 行话轮,被告人仍没有就被害人身上伤口的来源给出明确解释,而是以低音量的“我不知道”为由逃避回答。焦点指的是一个语句中意义上较突出的部分,是说话人想让听话人特别关注的部分,它通常与重音有密切关系(袁毓林2003;董洪杰2010)。从图2 可以看出,在04 行话轮,韵律词“我记得”占据音高峰值,韵律词“好像”的音高最低。这表明被告人试图为自己的犯罪行为进行开脱,但在指控证据面前又无力辩解。他通过降低韵律词“好像”的音高来弱化语势,以避免与公诉人发生正面冲突。
图2 04 行话轮的基频及音高图
1.模糊限制语
Lakoff(1973:471)将模糊限制语定义为“一些有意把事物变得更加模糊或更加不模糊的词语”。何自然(1985)将模糊限制语分为变动型模糊限制语(如“有点儿”“大约”“左右”)和缓和型模糊限制语(如“我觉得”“我认为”“据他所说”)。前者影响命题的真值条件,后者反映说话人对命题所持有的态度(高晓芳、张琴2002)。
(3)01 公诉人:兰某是什么时候(0.3)问你这个冰毒的(.)这个市场价格的?
02 被告人:就是17 年的8::月份左右吧。(0.9)
03 具体时间不太清楚了。
(深山里的“制毒工厂”,2019-06-22)
例(3)中,在02 行话轮,被告人通过使用变动型模糊限制语“左右”提供了案件另一被告人询问毒品价格的时间信息。“左右”的使用看似不够精确,却使话语可信度更高。被告人凭记忆给出的时间如果过于精确很可能会和实际情况有偏差而造成失实。变动型模糊限制语“左右”的使用实现了对时空跨度的量化,给所描述的客观事实定出一个大体的变动范围,使所传递的信息遵循了合作原则中质的准则,看似模糊的回答却保证了命题的准确性。因此,有时使用模糊限制语是为了提供适当信息,向听话人展现积极的合作态度,使描述更符合实际情况。
除此以外,在庭审互动中,被告人还经常使用缓和型模糊限制语“我认为”“我觉得”等,以表明其传递的信息仅代表个人想法,言外之意是自己不承担信息与客观事实不符的责任。
(4)01 审判长:你当时(0.4)手持两把菜刀(0.3)一共向几个人砍过?
02 >砍过几个人<?
03 被告人:就(.)一个人。=
04 审判长:=就一个人?
05 被告人:嗯。
06 审判长:有没有被你砍中?
07 被告人:我不知道砍没砍中,
08 我认为↑是没砍中,(0.6)°我自己认为°。
(“7·6”重大暴力袭警案庭审纪实,2020-12-05)
Drew & Heritage(1992:480)指出,在法庭审讯中,当证人被问到事情发生的细节时,其经常通过“我不知道”来规避提问中的案件事实。例(4)中,在06 行话轮,审判长讯问被告人是否砍中被害人。被告人在回答时增加音强,强调自己不知道是否砍中。于国栋(2008:59)认为,说话人一般通过词汇、短语和句子三种成分来建构话轮。然而在该例中,独立的话轮建构成分“不知道”无法满足提问对回答的需求,不能与其前件构成完整的相邻对。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不知道”后面往往伴随着话轮扩展,常见的一种情形为“不知道”+弱化回答。“弱化回答的最大特征是答者通过话轮设计展现其对答案可信度和承诺度的降低。”(于国栋、郭慧2020:21)由此可见,在08 行话轮,被告人通过缓和型模糊限制语“我认为”来弱化前一话轮的可信度,表明自己没砍中。在停顿了0.6 秒后,被告人以较低音量的“我自己认为”对先前的发言进行修正,这种现象称为话语增加,增加的成分与前面的成分共同建构同一话轮。从图3 可以看出,整句话的音高峰值落在“我不知道”和“我认为”处。一个语调群中核心的部分是调核,调核的确定和转移会影响语篇的信息焦点,也就是说话人希望听话人注意的部分(郑怀洁2005)。“我不知道”和“我认为”是“我不知道砍没砍中”和“我认为是没砍中”的调核所在,因为它们的基频标准差较大、调域较宽、调阶较高。被告人话语的信息焦点在“我不知道”和“我认为”处,其后补充的“我自己认为”更加体现出被告人对命题的不确定性,减轻了其对事实的认定程度,同时弱化了语势。
图3 07—08 行话轮的基频及音高图
2.模糊情态词
Palmer(2001:7)认为,情态词涉及说话人对命题的保证程度和对潜在事件的态度。在庭审语境中,被告人常使用“应该”“好像”“吧”等情态词来弱化对命题的肯定程度。
(5)01 公诉人:转账了多少钱?
02 被告人:°好像三万块吧°。
03 公诉人:三万,你记得清楚吗?(0.5)是三万块吗?
04 被告人:我(1.2)不确定。
(为了公平正义——冰柜藏尸案审判纪实,2020-08-22)
例(5)中,在02 行话轮,被告人使用情态副词“好像”和情态附加语“吧”来模糊犯罪金额。我们从图4 可以明显看出公诉人与被告人的音强对比情况,被告人的回答“好像三万块吧”的音强明显低于公诉人话语的音强。从情态化表达和低音强发音可以看出,被告人试图弱化语势,使自己的话语更容易被听话人接受。
图4 01—02 行话轮的基频及音强图
3.模糊指示语
在庭审互动中,被告人有时会借助指代不明的指示语来模糊命题意义,回避对自己不利的案件信息。庭审语境中常出现的模糊指示语主要包括人称指示语、时间指示语、空间指示语和语篇指示语等,要想准确理解其具体所指,必须结合语境。
(6)01 公诉人:有没有考虑过(0.2)通过杀害你的母亲来解决这个购房的资金缺口?
02 被告人:后面有考虑过。
03 公诉人:↑后面有考虑过,(.)什么时候开始考虑的?(0.6)
04 是不是买保险以前?
05 被告人:<就是在那期间>(0.4),°就萌生了这种想法°。
06 公诉人:在购买保险期间,(.)具体的就是在2017 年11 月以前是不是?
07 (1.2)
08 被告人:差不多就那个时间。(h.)
(离奇骗保案,2020-04-25)
例(6)中,在02 行话轮,被告人在被讯问是否考虑过杀害自己的母亲时,使用时间指示语“后面”来表达自己产生犯罪想法的时间。指示语在具体会话中的所指关系是以以说话人为中心的语境因素为参照的,而被告人话语中“后面”“在那期间”“那个时间”这些时间指示语的使用均没有具体的参照语境,造成了基本语境信息缺失。从图5 可以看出,在05 行话轮,句子前半段音波较长、音域较宽、语速较慢,在1.19 秒内,被告人6 个音节的平均语速为5.04 音节/秒;句子后半段音波较短、音域较窄、语速较快,在1.23秒内,被告人8 个音节的平均语速为6.50 音节/秒,其中韵律词“这种”的时长为0.20 秒,语速为10 音节/秒,明显快于整句话的平均语速。被告人的意图就是降低公诉人对“这种”二字的关注度。第二个“就”字之前的停顿也说明被告人在略作思考后选择使用指代不明的指示语来模糊犯罪事实。由此可见,停顿和语速作为超音段特征能够体现出说话人的意图。毛凤凡(2006:22)指出,问话人一般不会要求被告人对自己话语中的模糊语言进行阐释,但当涉及定罪量刑的重大问题时,问话人会发起追问,要求被告人进一步解释,澄清事实。在03—04 和06 行话轮,公诉人识破了被告人的把戏,为消除其话语中的模糊性,分别就“后面”和“在那期间”的具体所指进行了进一步讯问。
图5 05 行话轮的基频及停顿时长图
4.委婉语
在庭审互动中,被告人也常使用指代不明的委婉语来描述案件事实。赵永平(2014:63)指出在审判过程中遇到禁忌、保密、令人尴尬的场景或不宜言明的情形时,委婉语可以作为一种模糊策略。在例(7)和(8)中,被告人使用指代模糊不清的委婉语“睡觉”“谈朋友关系”来表达与他人的不正当关系,以规避敏感话题,减少对自己的面子威胁。被告人在这两处的发话音量较低,表现出语音层面的模糊性,而听话人根据社会经验,通常可以推断出其话语的隐含义。
(7)01 审判长:他主要出于什么原因打你?是怎么样打你的?
02 被告人:反正我是跟人家说话还是去玩,
03 他就怀疑我是跟人家°睡觉°,什么什么的这样。
(家庭暴力引发的悲剧,2018-11-03)
(8)01 公诉人:什么关系(.)直接说。
02 被告人:呃::,后来呢,也算是[°谈朋友关系°-
03 公诉人: [你不要说后来了,
04 直接说(0.3)是一般朋友关系还是男女朋友关系。
05 被告人:男女朋友关系。
(值班室惨案,2020-08-15)
与英语相比,“汉语更注重内在的、隐含的、模糊的关系”(董务刚2004:103)。不同于有着严谨主谓句式结构的英语,汉语倾向于让人意会动作的执行者和接受者。在庭审互动中,被告人常利用汉语句式结构的灵活性有意地省略主语等句法成分,从而导致句法层面的模糊性。
(9)01 公诉人:那(.)涉案的大客车为什么会发生本次交通事故?
02 被告人:因为(0.6)°雨天路滑,操作不当°。
03 公诉人:雨天路滑?
04 被告人:操作不当。
05 公诉人:就是因为你操作不当?
06 被告人:嗯。
(惠州特大交通肇事案,2018-12-01)
例(9)中,在04 行话轮,被告人在回答交通肇事原因时,省略了主语和宾语,仅给出“操作不当”这一关于执行动作的回答。宾语虽被省略,但从01 行话轮可以推知其为“大客车”。然而,主语的省略提供了较多的所指关系。因此,在下一话轮,公诉人进一步追问动作的执行者,并在韵律词“你”处加以强调,言外之意是暗示被告人明确主语。随后在06 行话轮,被告人明确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10)01 公诉人:那你是通过什么方式给你进货的厂家(0.8)就是结算的呢?
02 被告人:就是打款。=
03 公诉人:=打款?
04 被告人:对。
05 公诉人:>怎么打款?用什么打款<?
06 用哪个银行的卡打款或者用什么方式?
07 被告人:微信。
(微信上卖手机的人,2018-09-22)
例(10)中,在01 行话轮,公诉人讯问被告人结算非正当收入的方式。被告人在回答时对主语即被告人自身和方式状语即如何打款进行了模糊化处理,而将信息焦点由方式状语转移到谓语动词上,这显然是答非所问,有意回避打款方式。因此,在05—06 行话轮,公诉人发起追问,并再次强调打款方式。在07 行话轮,被告人终于回答说双方通过微信结算。
在回答公诉人的提问时,被告人常常通过有意地省略主语、宾语、状语等句法成分来规避对自己不利的案件信息,从而逃避认定犯罪事实。公诉人有时可以根据上下文语境推断出动作的执行者或接受者,但对于一些对定罪量刑起关键作用的信息,其一般会发起追问,在保证法律语言的准确性与严谨性的同时获取案件事实信息。
在庭审互动中,问与答不仅表明了双方的交际状态,还构建了二者的社会权利义务关系。当法官、公诉人或辩护律师发起问话时,被告人有义务作出相关回答,陈述案件事实。Sacks et al.(1974)指出,相邻对的前件对后件有要求和限制。在庭审语境中,这意味着被告人的回答应具备相关性。然而,在具体的法庭实践中,被告人往往通过间接回答或无关回答来避重就轻或隐瞒实情。
1.间接回答
(11)01 公诉人:你为什么从楼下听到声音以后就直接从这个消防井里面(.)
02 去拿这个刀啊?(0.2)
03 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04 被告人:<我跟你讲>,(0.9)
05 他逮我不是一次了。(0.6)
06 抓↑我已经几次了!(0.3)对么,几次↑了!我要疯了[嘛,
07 公诉人: [>行了行了<。
08 我知道你说的意思了,[情绪稳定一点。
09 被告人: [我不可能放过王某的。
(“7·6”重大暴力袭警案庭审纪实,2020-12-05)
于国栋(2008:75)指出,“从会话的序列结构来看,前面的话轮必定会影响到后面话轮的内容”,如提问-回答、邀请-拒绝这样的相邻对。例(11)中,在01—03 行话轮,公诉人发起提问-回答相邻对的前件,讯问被告人拿刀的原因。被告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公诉人的问题,而是在04 行话轮放慢语速,通过元语言标记语“我跟你讲”引出其他话题。在停顿了0.9 秒后,被告人表达了自己对被害人多次逮捕自己的强烈不满,间接回答了公诉人的提问。从图6 可以看出,在04—06 行话轮,被告人有多次长时间停顿,试图将公诉人问句中被告人拿刀的信息焦点转变成被害人多次实施逮捕的信息焦点。在06 行话轮,被告人情绪逐渐激动,语速加快,反复强调被抓次数,音高峰值也落在“次”上。在07—08 行话轮,公诉人意识到被告人情绪过于激动,及时地打断他并进行安抚。被告人的话语整体上音强较高,与公诉人话语的低音强形成明显对比。通过这种间接回答,被告人试图将自己拿刀杀人的责任推到他人身上。
图6 04—07 行话轮的基频、音高及音强图
2.无关回答
庭审互动中的话轮转换和谈话内容,受机构身份和权力的限制。当公诉人就案件情况进行提问时,被告人有时会刻意给出无关回答,隐瞒案件事实。
(12)01 公诉人:你还有没有在这段期间,就是九月份的时候购买过一些书籍呀?(1.1)
02 以你父亲朱某的名义购买的。
03 被告人:呃(0.8)是在(2.1)九月的时候。
04 公诉人:嗯,你购买过没有?=
05 被告人:=是杨某某要求的。(0.8)但是我平时从来不看书。
06 公诉人:这些书你意思就是,从来没有看过?(0.7)
07 名字不记得了,公诉人提醒你一下,一本名字叫作<《死亡哲学》,一本
08 叫作《死亡解剖台》>。有印象吗?
09 (2.2)
10 被告人:没有太大的印象。
(为了公平正义——冰柜藏尸案审判纪实,2020-08-22)
例(12)中,在01—02 行话轮,公诉人发起提问-回答相邻对的前件。被告人接过话轮,但停顿两次后仍没有明确表示是否购买过书籍。在04 行话轮,公诉人发起会话修正,重复问话。在05 行话轮,被告人间接承认了购买书籍的事实,表示自己是受被害人之托购买,并在命题意义、语法结构已经完整的情况下,补充了“平时从来不看书”的无关信息。在06 行话轮,公诉人重述了被告人的答话,此时到达话轮转换相关处。在双方沉默了0.7 秒后,公诉人意识到被告人在故意回避自己看书的事实,于是再次发起问话。公诉人降低语速,强调了被告人购买的书籍名称,言外之意是指控被告人以分尸的方式杀害被害人是提前参考了相关书籍的。接着,公诉人在08 行话轮用是非问句发起提问,讯问被告人对所购书籍的名称是否有印象。此时,被告人只需要给出有或者没有的回答。但是在10 行话轮,被告人给出了“没有太大的印象”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间接否认自己看过以上两本书的事实。可以看出,被告人对公诉人提问中包含着的假定事实和诱导性信息比较敏感,一直试图通过间接回答或无关回答对敏感问题进行规避,从而达到隐瞒犯罪事实、逃避责任的目的。
在庭审互动中,被告人受目的驱动,会选择不同的模糊策略来达成交际目的。无论采用何种策略,被告人想要达成的最终目的都是尽可能减少自己的法律责任,最大程度地为自己辩护。通过分析被告人话语不同层面的模糊性,我们总结了被告人模糊语言的语用功能。总的来说,被告人模糊语言的语用功能主要包括:弱化语势,降低语言力量;故意隐瞒对己方不利的信息以逃避法律责任;提供适当信息,表明自己的合作态度;自我保护,防止话语过于绝对而承担与案件事实不符的法律责任;填补会话空白,以便拖延时间为自己开脱;规避敏感问题,减少面子威胁。语料中被告人模糊语言各特征的语用功能如表2 所示。
表2 被告人模糊语言各特征的语用功能
?弱化语势 故意隐瞒信息 提供适当信息 自我保护 填补会话空白 减少面子威胁发音不连贯 0 5 0 0 43 0音高渐弱 4 21 0 0 0 14模糊限制语 21 9 69 24 0 0模糊情态词 54 0 0 7 0 0
续表2
弱化语势 故意隐瞒信息 提供适当信息 自我保护 填补会话空白 减少面子威胁模糊指示语 0 10 0 0 0 0委婉语 4 0 0 0 0 12成分省略 0 5 0 13 0 0间接回答 4 12 5 6 0 0无关回答 0 18 0 1 0 0合计 87 80 74 51 43 26?
由表2 可知,在语音层面,发音不连贯的语用功能为填补会话空白和故意隐瞒信息;音高渐弱的语用功能为故意隐瞒信息、减少面子威胁和弱化语势。在词汇层面,模糊限制语的语用功能为提供适当信息、自我保护、弱化语势和故意隐瞒信息;模糊情态词的语用功能为弱化语势和自我保护;模糊指示语的语用功能为故意隐瞒信息;委婉语的语用功能为减少面子威胁和弱化语势。在句法层面,成分省略的语用功能为自我保护和故意隐瞒信息。在语篇层面,间接回答的语用功能为故意隐瞒信息、自我保护、提供适当信息和弱化语势;无关回答的语用功能为故意隐瞒信息和自我保护。
在庭审互动中,被告人为实现特定的交际目的常常会使用模糊语言。本研究从语音、词汇、句法和语篇层面对被告人模糊语言进行了分析。研究结果表明,在不同目的的驱动下,被告人会选择不同的模糊策略,其模糊语言语调表征不同,语用功能也不尽相同。从法律实践意义来看,本研究有助于加深法官、公诉人等法律从业人员对被告人模糊语言的了解,从而更有效地推进法庭审判进程,还原案件事实,维护司法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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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the Features and Pragmatic Functions of the Defendant’s Vague Language in Courtroom Interaction